许婉宁只带着紫藤，走了好一会才隐约见到目的地。
“细细想来，这仿佛还是我第一次去阿爹的内书房。”
紫藤不满地说：“那位素来防您跟防狼似的，自是有数不尽的理由让您远离！”
“此等龙腾虎穴，也就她们眼巴巴地赶着尽孝，我倒是乐得清闲。”
其实她曾去过很多次，那时候，紫藤没有来，还有阿娘在。
只是，早就回不去了。
许婉宁出神地望着院中的空地，还残留着众多灼烧的痕迹。
那一场大火的烈焰，会在她的内心最深处灼烧着，永不停歇。
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母亲为了保护她，不惜在此自焚的场景……
她仿佛又看到了母亲最后决绝的背影。
“小姐，老爷还在等您。”眼见天空中染上烟霞色，紫藤不得不出言提醒。
“走吧。”她最后扫了眼无法清理的余烬。
两袖清风，以廉洁著称的许清安，其书房也自是朴实无华。
一应的摆设道具皆无，唯有的些许点缀也只有他自己创作的几卷书画。
再就是挂在正中的点睛之笔：先帝亲笔所书赐下的【廉正】二字。
这老东西，即便是内书房，也不忘惺惺作态。
看向眼前这位历经两朝屹立不倒的简在帝心之臣，许婉宁觉得自己还有的学。
“你们都先下去吧，这里有宁儿在就够了。”许清安直接屏退下人。
许婉宁道：“阿爹，让紫藤留在这儿吧，她会随女儿入宫，还是多知道点好。”
紫藤乖巧地站到一侧。
许婉宁接着真切地询问：“阿爹，华妹妹还好吧？”
许清安不以为意地说：“这里只有我们，有话直说便是。”
许婉宁略凑近，颤声说道：“女儿不负所托。”
许清安拿出此前宽慰许婉华的慈父嘴脸：
“为父也知你近些年一直怨气难消。”
“如今华儿也算是废了，宁儿心里可有好受些啊？”
许婉宁看上去内心被大幅触动，流下两行清泪，一头载入阿爹怀中：
“阿爹，那毕竟是我一起长大的亲妹妹，女儿真的，真的好痛苦啊！”
这老东西，都这时候了，居然还在试探。
不过自己嘛，当然是且仅是那个，只能倚靠他一人、重亲缘的孝顺女儿。
阿爹，您有句说错了：我，才是那个最像您的女儿，我们都能随时随地都演出对方最想见到的模样。
“宁儿，你可不要怪阿爹。”
“你就是太过心软，在家有阿爹给你撑腰，去了宫里，那可就不一样了。”
“教你的最后一课，就是要能狠得下心，动得了手。”
“你做得很好，这府里都是李氏的人，华儿却什么都没发现。”
许婉宁埋头听着这殷切教导，却止不住想吐。
把唆使两个女儿自相残杀之事，说成老父亲的一片苦心，何等小人！
不过，真是可笑。
眼前这人面兽心之徒，竟是这当今世上自己唯一的至亲之人了，而自己也遗传了个十成十。
许婉宁当然会十年如一日地表现出许清安最想看到的模样。
“女儿……女儿谨记阿爹教导！”她孺慕地看向对方，痛声说道。
随即仿佛想到了什么，立马补充：“女儿细细和那江湖郎中确认过，这药可渐渐自愈，断不会阻碍妹妹前程！”
许清安忍不住赞扬：“以德报怨，不愧是我的好女儿！”
随后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，不禁潸然泪下：“你确实和你阿娘一样善良，但这些年，为父却得被迫忽视你。”
“真是苦了你啊，宁儿！”他一把抱住自己的女儿。
许婉宁的手藏在袖下死命狠掐，才克制住推开的冲动。
感受到禁锢住自己的双手渐渐松开了力，她随即脱离，跪倒在地：
“能侍奉在阿爹身边，已经是宁儿几世修来的大福气了，何来辛苦！”
“阿娘在天之灵若听到阿爹刚刚的话，定是要恼了女儿的！”
“阿爹，女儿不孝，一入宫门深似海，此后，怕是再也见不到了！”
她像是被抽空了全身气力，瘫倒在地上痛苦出声，再起不能。
“傻孩子，你以后能好好地活，就是在孝敬阿爹了！”
过了许久，倒地的女子闷声说：“阿爹，您能再给我准备一串糖葫芦吗？”
“这有什么难的，阿爹这就让人去准备！”
那个曾经会亲手准备糖葫芦的男人，现在却连嘴上，都懒得装了。
“阿爹事务众多，女儿不再叨扰，先行告退了。”
说罢假意准备离开。
“宁儿，你阿娘的嫁妆，阿爹这些年一直都为你保管着。”
“但你是要入宫的人，也没法带走。”
“就由公家出钱，将其折成现银，你之后用起来也方便。”
“阿爹也知你会思念阿娘，你可以去库房看看，有些小件，带走也无妨。”
终于等到了。
不枉她今日陪演这出父慈子孝的大戏。
不就是为了让这所谓的父亲的觉得自己还在他的控制范围内，并提供些许支持吗？
着实可笑，到头来，唯一给她的东西，还是母亲留的。
这位道貌岸然的阿爹，可是一个子，都不愿多出。
但毕竟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，三品大员，现在还惹不起，得装下去：
“阿爹的大恩大德，孩儿没齿难忘！”
结结实实扣了三个大礼，许婉宁不舍离去。
“小姐，真是苦了你了。”走到无人处，沉稳的紫藤忍不住说出口。
真应该让许清安滚出来听听，同样的话，他刚说得有多假。
不过也没必要，这点他肯定心知肚明，一介小户书生，现在已高居右副都御史，堂堂正正三品高官，怎么可能演不来呢？
左不过是对着自己这一手掌控的工具，稍微讲几句漂亮话敷衍下，就够了。
十年来的软磨硬泡，她终是获得了他的信任。
李氏讨好奉承许清安那么多年，确实令他高看三分。
惯于讨巧卖乖的许婉华当然是许清安最疼爱的女儿。
疼爱到，会漠视她被毁了，还去褒奖加害者。
原因再简单不过了。
他猜到了，这个选秀位置，圣上想给永宁侯府残存的一丝血脉，许婉宁。
在利益面前，爱，根本不值一提。
许婉宁对许清安大恩大德的感谢，倒不完全是假的。
只是，她想感谢的，从来都不是那些现银，抑或是母亲的遗物，毕竟最重要的那些始终在她身侧。
许清安以一己之力，使她在幼年时期，就能打破所有对情爱的幻想，及时醒悟。
如此大恩大德，她当然没齿难忘，当然得好好地谢一谢！
不是真的相识过，怎么可能想象得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凉薄之人呢？
不是朝夕相处十余载，又怎么能够摸准他们的性子呢？
阿爹，真是太感谢您了，让我能提前看透这种男人。
您如此，皇帝陛下亦如此。
我可真是太期待了，两月后能见到那位天地间最凉薄之人：尊贵无双的皇帝陛下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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