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至隆冬，寒气逼入骨髓。
姜妤缡垂头浆洗肥大厚重的貂裘，两手皲裂不堪，却顾不得怜惜半分。当家主母韩氏吩咐，早膳后须将裘衣洗好晾至后院。
回廊处的容嬷嬷行了几步，又止步不前，凝望着瘦削的背影，眼眶微红，欲言又止，无奈发出声声叹息。
姜妤缡本是姜家庶女，一出生母亲难产而死，就因不知名的道士的一句话，她便背负着“灾星”的骂名一直隐忍苟活。
十七岁，灼灼桃华之际，身着素衣襦裙，面泛蜡黄，两颊深陷如沟壑，眸似枯朽的残木，无半分朝气可言。旁人不喜靠近她，她也不喜别人靠近，对养她长大的容嬷嬷，时刻也保持疏离。
再不济，也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，孰料落得这般凄惨。
今日是姜妤缡的生辰，她却只能在这里洗衣，早膳也不曾吃过。
饥饿难耐之际，她的肚子咕咕直叫，全身一阵痉挛，抬眸望去，脑袋一阵嗡鸣，隐约瞧见一个黑影。
容嬷嬷转过回廊，从厨房拿了两个肉包子揣在怀里，环顾四周无人，跨门直往庭院奔去。
“快吃，快吃，缡儿肯定饿了！待晚上，嬷嬷给你庆生！”
包子冒着热气，上手捂住那一刻，泪从两颊滑落。
她知道，这个府上的人巴不得她死，唯有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心待她。
她不能被活活饿死，她还想活。只要不被饿死，就还有希望，即便被罚又如何。
她接过一个，恶狼般往嘴里塞，吞咽时不忘将另一个包子往容嬷嬷嘴里塞。
容嬷嬷破涕一笑。
谁说这个抚养长大的孩子性子疏冷？她的心，只怕比任何一个人的都热。
一个拳头大的石头“突”的砸来。
“谁许你停下的！”
姜家嫡女姜芷柔一把拽住姜妤缡头发，飞扬跋扈的，称要拉她去见当家主母。
容嬷嬷上前掰那纤纤的玉手，却被一脚踹倒在地，她口中呼唤着“缡儿”，人却离她越来越远。
姜妤缡身子甚是孱弱，只能任人欺辱，可怜老嬷嬷受到牵累，一大把年纪在冷风中哭泣。
行至林苑，偶然听得林荫后的屋里时不时传来调笑喘息的声音。
“这是……爹……红药？”姜芷柔凑前细看，耳根发热，满面通红，当里面那双锃亮的眼朝窗外看时，“啊”了一声，慌得连连后退，跑远了。
不待姜妤缡回神，“咯吱”一声，窗内现出了姜阁予那一副好似未曾满足的脸。
这还是她头一次近距离看他爹，自打出生起她未得到眼前这个人的半分疼爱，爹究竟是什么模样？她不甚清楚。有爹是何感觉？她也一无所知。
听容嬷嬷说，她娘当年本是韩氏身边的一个婢子，名唤蘼芜，因姜国公酒后乱性便收做了三夫人。韩氏看似大度，实则有她的如意算盘。她膝下只生了姜芷柔一女，比不得二夫人李氏膝下姜卓坤这一子。
如果她娘不那么命薄，如果她娘生下一双儿女呢？
怔了半晌，姜妤缡忽而眸色暗沉。
罢了，这样的夫君，这样的爹，要他何用？
红药来到窗边，鬓发散乱，整个人靠在姜阁予身上，讥笑道：“我当是谁呢？原来是个低贱的丫头。”
敢这么明目张胆，必又是韩氏应允的。
姜阁予眉头一皱，脸色铁青。不过她说的又有何错呢？
当年是他听信道士的话，又由韩氏做主将尚在襁褓中的幼女交给嬷嬷抚养，让她在府中当下人。
这是事实。
转念又一想，这么多年，他未曾害她，亦未曾弃养，也算是仁至义尽了。
姜妤缡瞥了眼满脸绯红的婢子，转头迎上那双冰冷的眸子。
“韩夫人唤我过去……”
见眼前之人摆手示意，她随即转身。刚险过一劫，此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不觉加快了步子。
翠苑。
韩夫人端坐在堂上，满身金银玉饰，正品着杯中的热茶。见姜妤缡来了，让人将容嬷嬷带了上来。
但见嬷嬷额上满是水珠，整个人瘫倒在地上，虚弱不堪，分明是被刚刚杖责过。
“你见不惯的是我，何苦如此折磨一个老人家！”
一旁的红药接过韩夫人的茶杯，气冲冲地道：“但凡韩夫人想做的，你听吩咐便是，若不从，便是这等下场。”
没料到还未等姜阁予下狠手封口，韩氏便坐不住了。既敢做，又何惧旁人的眼光呢？
可笑！
真是可笑！
只是，当真害苦了容嬷嬷。
姜妤缡应声“嗯”了一声，牙齿紧咬着薄薄的嘴唇，手用力拽住衣角，身子不住发颤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。
“将夫人的貂裘趁早洗罢晾着，下次可仔细点！”
韩夫人打趣道：“红药，注意你的身份，你可是婢子，那位好歹也是主子。”
红药扶起韩夫人，连连称“是”，满眼却是对姜妤缡的不屑。
“莫哭，今日……可是……你的……生辰。”
姜妤缡听了这话，哭得更厉害了。十七岁的生辰，竟是这般让人难忘。她也不想如此，只是眼珠子太不听话，似洪水猛兽般不住咆哮。
屋外的天亮得刺眼，可她只望见了黑暗。
姜妤缡带嬷嬷回房后，不久便没了气息，她静静趴在嬷嬷身上，任屋外的冷风冷却她的心脏，她的眼中无泪，只有绝望。
不知何时，桌上摆上了一堆佳肴，婢子称是国公特意让送来的。
她扶起嬷嬷，抱在怀里，喃喃道：“嬷嬷，今日是缡儿的生辰，你说过要给缡儿庆生的……”
“你看，那是爹给我特意准备的，他终归记得我这个女儿。”
她游离似的坐到桌前，既不夹菜，也不喝汤，拿起一个肉包直往嘴里塞。
“我爹，对我可真好。这满桌子尽是我爱吃的。”
姜妤缡惨笑，夹起菜狼吞虎咽起来。
次日早，府中传出“灾星”无端遇害的消息，各个脸上洋溢着欣慰的表情。有人说，这个“灾星”死时化成了一滩血水，连个尸首都没有。
没有尸首又如何！他们只想听到“灾星”死了的事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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